紀念楊小凱逝世十周年

楊小凱，原名楊曦光，華人經(jīng)濟學家，最突出的貢獻是提出新興古典經(jīng)濟學與超邊際分析方法和理論。曾經(jīng)被兩次提名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由于其在經(jīng)濟學上的巨大成就，楊小凱被譽為“離諾貝爾獎最近的華人”。2004年在澳大利亞去世，享年56歲。

中學時期的楊小凱，曾以一篇名為《中國向何處去》的大字報被點名批判，1968年起被判刑十年。這在中國的文革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

楊小凱生平：天才與可惜？

年輕時代鋒芒畢露

1966年，那時候楊小凱還叫楊曦光。升入湖南省長沙市一中高中部后，史無前例的“文革”風暴開始了，這時候楊小凱是一個忠誠的紅衛(wèi)兵。1967年下半年至1968年初，楊小凱的“文革”活動已很大程度擺脫了當時的派性爭執(zhí)，開始認真嚴肅的思考，并寫出了一批在當時屬“大逆不道”、而在今天看來卻又嫌幼稚不成熟的論文，即《中國向何處去》。結果連康生、陳伯達、江青都知道了楊小凱，楊小凱被認為是反革命，1968年起被判刑十年。

十年鐵窗中的思想啟蒙

楊曦光在獄中開始了人生中最為漫長而黑暗的日子。只有高中學問的楊曦光暗自選擇知識作為自己十年的主要生活內容。幸運的是，那個時代的監(jiān)獄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知識分子，他們學富五車卻皆因政治問題入獄。在艱苦繁重的勞動之余，楊曦光拜當時關在牢里的二十幾位教授、工程師為師——他們成為楊曦光黑暗歲月中一團團溫暖的光。

朱學勤教授在懷念楊小凱時，描繪了一個場景。1968年楊小凱入獄，他被推入了一個黑漆漆的牢房，看到墻角蜷縮著一個老人。老人抬頭問道，你是楊曦光吧？小凱一驚，你怎么認識我？老人答道，我算著你也應該進來了。

老人勸誡楊小凱不要沉浸在法國大革命、蘇聯(lián)革命以及中國紅色革命思想中，要學習數(shù)學，學習經(jīng)濟學，研究真正的科學——他叫劉鳳翔，是楊小凱生命中最重要的思想啟蒙者。

1968年至1978年，楊小凱在監(jiān)獄服刑期間向與其共同關押的大學教授、工程師等人學習了大學課程，包括英文、微積分等。

從苦難中走出來的經(jīng)濟學家

1978年4月，楊曦光刑滿釋放時已是而立之年。楊曦光出獄后，沒有一個單位敢錄用這位著名反動文章的作者。他在父親家閑居了一年。這一年，他在湖南大學數(shù)學系旁聽了不少課。也是在這一年，他決定埋葬“楊曦光”，同時埋葬那段苦難的歷史。他恢復使用乳名“楊小凱”。

盡管楊小凱展示了他過人的才華，但由于沒有正規(guī)文憑，社科院仍不能正式安排他的工作。1982年，當時任武大校長劉道玉得知楊小凱非常有才華，但由于戶口不能進京而沒有被中國社會科學院錄用時，立即派人到湖南，把他和妻女的戶口調到武大。

在武漢大學期間，楊小凱出版完成了《數(shù)理經(jīng)濟學基礎》和《經(jīng)濟控制理論》兩本著作。他估計的一些計量經(jīng)濟模型未能在國內引起反響，卻獲得了當時來武大訪問的普林斯頓大學教授鄒至莊的注意。1983年，在鄒至莊的安排下，楊小凱被普林斯頓大學經(jīng)濟系錄取為博士研究生。伴隨楊小凱十幾年的厄運在這一年才算最終結束。他沒有選擇學成回國，從此永遠留在了外面。

在紀念楊小凱時，張五常講了一段往事。1982年，張五常想要聘任楊小凱到香港大學任教。張五常打算讓楊小凱先以講師身份進入港大，此后再慢慢升為高級講師。但楊小凱堅持不給高級講師，就不會過去。最終張五常也沒能勸服楊小凱。

2001年，正當楊小凱意氣風發(fā)之時，他被確診為肺癌晚期。這對楊小凱是個相當致命的打擊——他在平靜命運里剛剛想做些事情。

楊小凱走后，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悼念和惋惜，包括那些學術上的“沖突者”。一位在學術場上和楊小凱常常劍拔弩張的知名學者說，“他的學術生涯只有二十年：滿是火花的二十年。小凱不枉此生?！?/p>

一生關心“中國向何處去”

楊小凱并非一個純粹的經(jīng)濟學者，在他的言說中透露著大量的政治智慧，也滲透著他對中國命運的深切關注。他始終關注著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變遷并提出了眾多觀點，如開放戶籍制度、破除行業(yè)壟斷、允許土地自由流轉等等。

1980年代在普林斯頓大學一起讀書的一位密友說，“當時我對小凱的感覺是，他決心遠離中國政治，潛心研究學問，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最初的感覺是錯的。小凱仍然十分關心‘中國向何處去’?！?/p>

戶籍制度是一種歧視制度

楊小凱認為中國的戶籍制度是一種歧視制度，它使不同的人權利不一樣，任其發(fā)展是很危險的。中國喜歡搞雙軌制，其實雙軌制就是歧視性的。比如，中國加入了WTO組織，把機會讓給了外國人，而中國人自己卻得不到，這就不公平。

所有權是道德神

楊小凱認為，中國需正視企業(yè)的私人剩余權。今天之所以貪污成風，就是由于企業(yè)剩余權沒明確定義到私人。要消滅貪污的最有效的辦法是將所有的企業(yè)剩余權私有化，將政府壟斷的種種特權廢止，那時任何通過貪侵犯私人企業(yè)剩余權的行為都會遇到私人老板的強烈抵制，不正之風也就刮不起來了。正如孟德斯鳩所言：“所有權是道德神”，當法律不保護私人企業(yè)剩余權時，社會道德是不可能有準則的。

中國面臨后發(fā)劣勢

大家強調中國后發(fā)優(yōu)勢，楊小凱卻強調后發(fā)劣勢；大家強調民主，他強調共和；多數(shù)人對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前景持樂觀看法，楊小凱認為如果沒有在基本制度上進行深入的改革，則經(jīng)濟發(fā)展難以長期持續(xù)。他認為，英國通過議會與國王之間的斗爭，從大憲章、大革命、克倫威爾專政、復辟、光榮革命等過程而實現(xiàn)民主憲政，論述為什么工業(yè)革命在英國而不是在其他國家發(fā)生，這對中國有很大啟示作用。

友人追思緬懷

小凱一生追求的是中國的現(xiàn)代化，他也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學者。他希望經(jīng)過自己理論的研究跟認識，來推動中國的現(xiàn)代化。

——林毅夫

說認識小凱，我可能排在第二。第一位的當然是小娟。我1982年認識小凱，在全國開經(jīng)濟學會，他在會上講他的分工理論，這給我很深印象。跟小凱交往之后，他對我后來的學術影響也很大，包括介紹給我科斯的企業(yè)理論，我組織翻譯的中文第一次發(fā)表。還有很多新的理論，也是通過他才了解的，這都讓我學到了很多。

——張維迎

楊小凱很勤勞，早上8點鐘一定在辦公室里，晚上11點還在。他根本上就是一個學者，從早到晚都在做學問。我當時認為他是可造之才，這有兩個原因：一是他預感很好，二是他知道什么思想重要，什么思想不重要。這兩樣東西是最重要的。聰明和智商高都是沒什么用的，但是一個人有預感，而且知道怎么判斷重要和不重要，這是很大的本錢，這種條件是很少有的。而我認為，楊小凱就有。

——張五常

在小凱的指引下，我才知道制度經(jīng)濟學怎么回事。當年出國之前我滿腦子都是政治經(jīng)濟學，還不知道研究產(chǎn)權。90年代我去墨爾本，小凱啟發(fā)我說要研究制度經(jīng)濟學，講了很多。回去以后我就開始注意他們這些工作。

當時我在讀經(jīng)濟學還是讀神學兩者之間猶豫。本來是去做神學的，后來放棄轉而讀了經(jīng)濟學。這其中很大是因為黃有光教授和小凱教授兩人的鼎力支持和推薦。這令我終身難忘，不敢懈怠。也是我一生研究的動力。

——韋森

小凱是個工作狂。我們的秘書曾經(jīng)說，小凱每天工作12小時，每周工作7天。為了他的健康和家庭，我曾經(jīng)多次勸他減少工作。但他說，有時候（其實是常常）很難停。我說，有什么難停，你就停嘛！小凱寫過一本六七百頁的書，是用七個月寫完的。我寫一本二三百頁的書，卻要用好幾年。

——黃有光

我們家的經(jīng)濟大權，開始是小凱掌握——因為他是經(jīng)濟學家嘛。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好幾次買股票錢都虧得一干二凈。然后我就對他的經(jīng)濟研究有點懷疑了。就把經(jīng)濟大權掌回來了。我想如果我不改變方向，我們家可能就破產(chǎn)了。當時我準備做投資，買房產(chǎn)。每次想去看房子的時候，小凱就說不去?！拔乙蝗?，我會給你很壞的影響?！蔽耶敃r不是很明白，后來明白了，搞經(jīng)濟學的，在實際上還是會有點差別。以后每次經(jīng)濟上的決定小凱都不出面——其實小凱是一個非常明智的人。

——楊小凱妻子吳小娟

從我們研究法律的人來看，覺得小凱是一個先知者。在全國那么多人都狂熱地認為在奔向真理和天堂的時候，他提出了“中國向何處去”，且只有17歲。當中國經(jīng)濟開始騰飛的時候，而且經(jīng)濟學者認為僅僅通過討價還價我們就有可能博弈出一個新形式的時候，小凱提出了腐敗問題。當進入21世紀，中國經(jīng)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的時候，我們都非常自豪高興。但是小凱這個時候，他去世之前發(fā)表的一篇文章，“如何讓憲法得到尊重”。我感覺到他很多的思想，是超越于時代的。

另外，小凱在監(jiān)獄那么長時間，出來完全變成一個在學術界、思想界領先的一個人物，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可以說是一種人生的奇跡。

——季衛(wèi)東

我經(jīng)常和別人談起小凱，我聽到最多的兩個詞就是天才、可惜。我對這個兩個詞不是太認同、太喜歡。因為這意味著你評價一個人的標準是按照學術的成功、事業(yè)的成功，或者是不是轟轟烈烈。而我認為，這個相對于人，作為人本身的意義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小凱最后能夠找到自己的信仰，能夠皈依到上帝的懷抱。我覺得最后他真正找到了人生的目的，所以小凱一生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楊小凱學生張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