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乙
鳳凰網(wǎng)財經(jīng)主筆，2017年7月以來，先后采訪十余位金磚國家的華商，涵蓋華人在巴西、俄羅斯、印度、南非從事的主要行業(yè)。
鳳凰網(wǎng)財經(jīng)主筆，2017年7月以來，先后采訪十余位金磚國家的華商，涵蓋華人在巴西、俄羅斯、印度、南非從事的主要行業(yè)。
接偷渡客、被人拿槍頂著頭......翁國良的經(jīng)歷就是一部福清人的南非發(fā)家史。從擺地攤到與印度人抗衡的批發(fā)商，福清人見證了南非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困境。
1996年冬天，萊索托與南非的北部交界處，莫霍卡爾河如往日般緩緩地流淌著，寒風陣陣，河水刺骨。
晚上六點，天色漸暗，但未全黑，翁國良和朋友開著兩輛小車，準時趕到了約定地點。翁國良的朋友是當?shù)赜忻?ldquo;蛇頭”，專門做中國人的偷渡生意，莫霍卡爾河就是他最常走的一條線。
當天晚上，他們要在河邊接六個從萊索托偷渡過來的福清老鄉(xiāng)，四個男人，兩個女人。地址是事先選好的，這里夠偏僻，經(jīng)過的車少，不容易被警察發(fā)現(xiàn)；離河岸也近，出了河就可以直接上車；河面很窄，過河不需要花太多時間，但也意味著水流很急。
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翁國良看到一眼河面，河水中出現(xiàn)了幾個忽隱忽現(xiàn)的身影。河水漫過了脖子，他們不得不高舉雙手，將行李托過頭頂，雖然離河岸已經(jīng)很近，但他們走得卻很慢，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被急流沖走，前功盡棄。
萊索托與南非的北部交界處的莫霍卡爾河。
偷渡去南非
“除了中國人，一般人不會從邊界河偷渡南非”
上世紀90年代，許多福清人通過這樣的方式偷渡到了國外。他們雖然沒讀過什么書，但沿海人民的經(jīng)商意識深入骨髓，出海闖蕩便成了他們的選擇。
翁國良是在1993年出國的，作為小島上第一個出去的人，他第一站選擇了非洲的萊索托。當時，除了非洲之外，英國、美國和日本也有許多福清人去。翁國良本來也想去這些既安全又發(fā)達的國家，但無奈勞務外派的費用太高，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非洲。
福建長樂、福清等地是偷渡的高發(fā)地區(qū)，上世紀90年代許多福清人通過偷渡的方式到達南非。
據(jù)翁國良回憶，因為簽證很難拿，福清人出國大多走的是“勞務外派”——先辦理小國家的簽證，然后偷渡到發(fā)達國家。這種半合法、半非法的方式在福清很受歡迎。偷渡的國家越發(fā)達，勞務外派的費用就越高。歐美國家要30多萬元，而萊索托只要7萬元。
向親戚朋友湊夠了錢，翁國良終于在1993踏上了萊索托的國土。在他這批中國新移民去之前，那里是臺灣人、香港人和廣東華僑的天下。剛到萊索托時，翁國良就在一家臺灣人開的超市工作，三年才將欠債全部還清。
中國人踏足海外之后，經(jīng)常會開一些超市、店鋪等，服務于當?shù)厝恕?/p>
萊索托始終不是久留之地。如果不是因為南非的簽證不好辦，翁國良的第一站一定會選擇南非。“萊索托我們叫它‘鳥不生蛋的地方’，是一個很山區(qū)的國家。”翁國良說，“南非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截止2016年，南非的國土面積是萊索托的40倍，人口數(shù)量是它的25倍，兩者的差距不言而喻。
因為萊索托四面被南非環(huán)繞，堪稱南非的“國中國”，許多福清人都會把它當作偷渡到南非的“跳板”，這才有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在翁國良的記憶里，除了中國人，一般人不會從邊界河偷渡南非。他們冒著生命危險來到一個新的國家，身份、金錢、地位一切歸零，有的人在這里重新崛起，有的人卻真正地死在了這里。
萊索托四面被南非環(huán)繞，堪稱南非的“國中國”。
種族之殤
“在南非開店的，都請了背長槍的保安”
“陳煥生不由自主地立刻在被窩里縮成一團，他知道自己身上不大干凈，生怕弄臟了被子……他下了床，把鞋子拎在手里，光著腳跑出去；又眷顧著那兩張大皮椅，走近去摸一摸，輕輕捺了捺，知道里邊有彈簧，卻不敢坐，怕壓癟了彈不飽。”
翁國良說，他96年第一次來南非時的感受，和小說《陳煥生進城》中的陳煥生一模一樣，只是被子換成了高樓大廈，皮椅換成了高速公路。“快接近南非的時候，燈火輝煌，一大片的，跟萊索托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他說。
然而，歷史似乎定格在了這一刻。在南非呆了20多年，翁國良幾乎沒見到新修的道路，原有的設施損壞了也沒人維護，“和白人時代完全不一樣”。
90年代的約翰內(nèi)斯堡，城市建設可與發(fā)達國家比肩，如今20年過去，它看上去幾無變化。
有人形容南非是“被黑人入侵毀掉的布爾人的南非”，將南非經(jīng)濟衰退的矛頭指向了一個偉大的人物：曼德拉。雖然這種表達方式有待商榷，但不可否認的是，曼德拉引領的黑人解放運動，的確給南非經(jīng)濟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
1994年曼德拉當選總統(tǒng)，南非的種族隔離歷史就此結(jié)束。雖然壓迫黑人的種族主義法律被一一廢除，但南非的種族歧視并沒有終結(jié)，它只是換了種方式繼續(xù)存在著——黑人翻身當上了主人，白人卻淪為了社會底層。
“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尼采一個多世紀以前說的話在南非應驗了。政府出臺了大量對黑人的優(yōu)惠政策，《黑人經(jīng)濟振興法案》要求白人擁有的公司必須出讓26%的股份給黑人；《公平就業(yè)法》要求工礦企業(yè)的黑人雇員必須達到指定比例，才能承接政府合同。
這些優(yōu)惠的受害者不僅有白人，還有當?shù)氐娜A人、印度人等有色人種。華人感到不公平，于是上告到法院，經(jīng)過八年抗爭，終于讓南非法院在2015年作出裁決，將華人和印度人劃歸為“黑人”人種。
2013年2月25日，南非比勒陀利亞，車場保安亨得利·文特在棚屋里穿鞋子，準備去上班。在過去的15年里，隨著失業(yè)人口成倍增長，南非白人住在臨時居所里的現(xiàn)象越來越普遍。
種族隔離制度的取消，還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后果。大量黑人涌入白人居住的城市，勞動力市場供求嚴重失衡，許多人因此失業(yè)。沒有了生活來源，他們開始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
去南非之前，翁國良就聽人說起過南非的治安差。約翰內(nèi)斯堡被稱為“世界暴力之都”，當?shù)厣踔亮鱾饕痪渌渍Z：“沒有被搶劫過就不算來過南非。”
翁國良來約翰內(nèi)斯堡的第二年（1997年），他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幫他辦簽證的福清老鄉(xiāng)在約翰內(nèi)斯堡被黑人開槍打死了。“前一天我還在他店里玩，一起喝酒、打牌，年紀輕輕的怎么說死就死了！”翁國良顯得憤怒又無奈。
在南非，每年都有華人死于搶劫事件，少則十幾，多則二十幾。翁國良自己也被搶過。2002年的一個晚上，他正在朋友家拜訪，幾個黑人突然拿著槍沖進來，恐嚇、搶錢還打人。翁國良試圖讓他們拿錢走人，結(jié)果被看管的人一根鋼筋狠狠地打在背部，至今還留有疤痕。“被搶匪拿槍頂著頭呀，真的是命懸一線。”說起這段經(jīng)歷，翁國良仍心有余悸。
“在南非開店的，都請了背長槍的保安。”翁國良后來開了超市，也專門聘請了6個帶槍的保安，在崗哨亭全天候保護。
約翰內(nèi)斯堡被稱為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城市”，這里的犯罪率全球最高。
價格戰(zhàn)
“中國人自己把自己打死了”
和許多福清人一樣，翁國良在南非的第一桶金來源于擺攤。一只成本25蘭特的手表能賣到100-150蘭特，一天可以賣幾十只，很多福清人就這樣在南非站穩(wěn)了腳跟。
在翁國良看來，南非人很喜歡提前消費，往往發(fā)工資當天，就去超市把一個月需要的東西全部買完。“前半個月有錢花，后半個月沒錢花，剩下的錢就還上個月的（債）。”翁國良笑著說。
南非人的消費習慣給中國商人創(chuàng)造了機會，翁國良之后，又有許多福清人前往南非開超市。“第一批賺錢了，就會一傳十，十傳百，一個人能帶一個家族過來。”翁國良家鄉(xiāng)所在的小島一共800人，現(xiàn)在有300人都在南非。
南非的中國人越來越多，生意卻越來越難做。“價格戰(zhàn)太嚴重了。”之前在博茲瓦納賣潔具的李琳（化名），今年打算轉(zhuǎn)戰(zhàn)南非市場。此前，一個中國人復制了她的方法，在同樣的工廠，進同樣的東西，做另一個品牌，價格卻是她的60%。李琳在博茲瓦納的銷售額因此減少了70%。
“我賣150，他賣50，我說這樣沒利潤，他說十幾塊錢進的，賣50夠了。”說起中國人之間的壓價行為，李琳顯得有些氣憤。在她看來，中國人每去一個地方，都喜歡低價傾銷，本來物價很高的市場一下子就被中國人做死了。“你做起來了，死了多少家？中國人都是自己把自己打死了……”
翁國良對此深有感觸。2010年他和侄子決定從超市零售轉(zhuǎn)入超市批發(fā)，之后又創(chuàng)立Afrimart和Amonet兩家電商平臺，就是為了規(guī)避“價格戰(zhàn)”。在翁國良看來，中國人長期擠壓在低端的行業(yè)里惡性競爭，只有向更高端的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避免產(chǎn)品復制，才有發(fā)展空間。
向上轉(zhuǎn)型的道路并不容易，翁國良決定進入批發(fā)行業(yè)的時候，印度人已經(jīng)將這里全部壟斷。如果不是有大批開超市的福清老鄉(xiāng)支持，他的生意根本進行不下去。
約翰內(nèi)斯堡，翁國良的Afrimart公司。
關(guān)于“價格戰(zhàn)”，李琳還做了個形象的比喻：“村子里有一個加油站，白人來了，建的是24小時便利店；印度人來了，建的是修車場；中國人來了，建的還是加油站。”
中國商人彼此復制，彼此壓價，將彼此逼到了末路。而與此同時，南非大地上正醞釀著一場新的風暴。
匯率之痛
“去年賺300萬，今年變成150萬”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fā)，南非也未能幸免于難，市場動蕩之余，南非幣大幅貶值。金融危機還未結(jié)束，“世界杯”便接踵而來，政府財政吃緊，經(jīng)濟進一步下滑。南非華商的“黃金十年”就此終結(jié)。
在翁國良的記憶里，南非鼎盛時期有超過四十萬華商，任何行業(yè)都有人做，光約翰內(nèi)斯堡的批發(fā)商場就有十幾家，租金很貴，但卻處處爆滿。這樣的情況在2010年之后便漸漸消失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匯率貶值。
約翰內(nèi)斯堡，某華人商城。（翁國良／攝）
2005年，蘭特對美元匯率是6:1，人民幣對美元匯率是8:1，南非做生意再匯款回國可以大賺一筆；2010年，蘭特對美元匯率貶值到8:1，人民幣則升值到了6.5:1，利潤大減但仍可薄利多銷；2015年底，蘭特對美元一路貶值到了15.5:1，人民幣則持續(xù)升值到了6.5:1。這意味著1蘭特匯回國，折合人民幣只有0.4元。
“拿一百萬人民幣來投資，后來變成了30萬，你再怎么賺，能抵得過（匯率貶值）嗎？”翁國良搖了搖頭，“0.7、0.8元的時候，大家還沒覺得什么，貶到0.3、0.4元的時候，大家都受不了了，賺不到錢都虧了。”
生意好的時候，翁國良的超市一年能賺250到300萬人民幣，最快一年、最慢一年半就能回收所有成本。貨幣危機之后，雖然超市的營業(yè)額沒有減少，但是賺到的錢卻比以前縮水了一半，“以前賺300萬，現(xiàn)在變成了150萬。”
連續(xù)5年的貨幣貶值讓南非華商損失慘重，許多小商戶熬不住，紛紛撤往第三國家，少數(shù)留下來的都是一些實力比較強的。那十幾家曾經(jīng)燈火通明的中國商場，“除了很旺的兩三家還保持著，其他的也都已經(jīng)人去樓空。”
可愛之地
“南非再不好，也不會回國”
雖然南非治安不好，匯率暴跌，移民政策也逐漸收緊，但翁國良始終沒有想過離開這里。“我們自己買了房，已經(jīng)把這邊當成自己的家，只能努力熬過去。”
在翁國良看來，南非也有它的可愛之處。這里的氣候、環(huán)境、居住條件都比中國好，房價也比中國便宜。翁國良在南非買了一套別墅，占地1100平方米，雙層建筑面積480平方米，還有前后花園和游泳池，只花了300萬人民幣。而如果放在福清，“光地皮起碼就要1500萬人民幣。”
李琳非?？春媚戏堑姆康禺a(chǎn)，翻著手機里保存的房產(chǎn)信息，她表示自己有想法轉(zhuǎn)行做房地產(chǎn)中介。去年，她幫家人看好了一套房，當時800萬的價格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了2000多萬。“這是個很大的商機。”她堅定地說。
除了房價之外，翁國良留在南非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里的市場夠“單純”。在他看來，中國的人際關(guān)系復雜，商場上爾虞我詐，競爭激烈，許多從南非回國發(fā)展的人都吃過虧。相反，南非的經(jīng)營環(huán)境相對簡單，中國人大多做得不錯，即使有風險也能堅持下去。
“我們這一批人要是回國去，就是傻瓜一個，連工作都找不到，在南非還能當個老板，還能賺。”他說。
此處是異鄉(xiāng)，此處是故鄉(xiāng)。對于無數(shù)奮斗在南非的福清人來說，這里是他們的第二個家鄉(xiāng)。年少時，對財富的向往驅(qū)使著他們來到這里，如今已至中年，這份執(zhí)著仍舊未變?；厥淄眨麄円廊皇悄莻€敢闖敢拼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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