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發(fā)文悼老師阿爾欽：為什么沒有拿諾貝爾獎(2)

2013年02月26日 09:49
來源：鳳凰財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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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不少朋友傳來美國的網(wǎng)頁，對阿師的評價皆高到天上去：世界最偉大的經(jīng)濟學家；歷史上最杰出的價格理論家。最常見的是問：為什么阿爾欽還沒有拿得經(jīng)濟學諾貝爾獎？這些評語一般出自認識阿師的朋友，或是他教過的。我因而有這樣的感受：愈是接近阿爾欽的人，對他的評價愈高。這是違反了世俗的圖案吧。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在西雅圖，跟阿師很熟的John McGee和我舉他為天下經(jīng)濟學者之首，使還沒有認識阿師的巴澤爾感到奇怪。后來巴兄認識阿師，過了一段時日，對我說阿爾欽名不虛傳。

阿爾欽是個從來不介紹自己的人，文章發(fā)表在哪里無所謂。曾經(jīng)在蘭克公司與他共事的阿羅(Kenneth Arrow)有這樣的回憶：一九五七年，阿爾欽寫了一篇足以震撼行內(nèi)的關(guān)于成本與產(chǎn)出(Costs and Outputs)的文章，被最大名的《美國經(jīng)濟學報》取錄了，但當受到邀請為他的老師出文章結(jié)集時，就把該文交出去，推卻了大名學報。有誰可以這樣呢？我自己做不到，但受到阿師的影響，我不論學報的聲望，文章寫好就交給自己喜歡的編輯朋友。

不求聞達有代價。四分之一個世紀前阿爾欽在歐洲不是那么大名。一九八五年，英國要再出版他們的經(jīng)濟學百科全書，稱New Palgrave，邀請我寫四項：公有財產(chǎn)、經(jīng)濟組織(即公司)之外還要寫《科斯》與《阿爾欽在歐被寫的經(jīng)濟學家要有點名氣，也要在六十歲以上。該百科全書的編輯部嚴格地規(guī)限字數(shù)?！犊扑埂匪麄兘o我?guī)浊ё?，但《阿爾欽在只給幾百。幾百字怎可以表達阿爾欽的貢獻呢？后來我對阿師道歉，解釋因為字數(shù)的規(guī)限我無能為力，他報以一笑，說：“這不重要。

要寫《阿爾欽》，我可以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事實上，在中語文章我滔滔不絕地寫過阿爾欽。希望經(jīng)濟學能在中文世界搞起來，讓阿師在神州大地名垂千古。同學們不要忘記，較早時我給香港讀者寫阿師，用的譯名是“艾智仁”

一九六三年我開始聽阿爾欽的課，兩年后成為他的入室弟子。博士論文《佃農(nóng)理論》是在他與赫舒拉發(fā)的指導下寫成的。我多次提及阿師的悉心教導，包括教我怎樣寫英文，這里不再說了。要補充的是他教我治學要一絲不茍，要執(zhí)著于解釋現(xiàn)象，要遵守作為學者的原則。

純?yōu)檎胬矶非?、為興趣而思考的學者，經(jīng)濟學行內(nèi)不多見。是我之幸，阿爾欽之外我還認識幾個。然而，能從始到終都保持著一個小孩子的好奇心，我認識的只有阿爾欽一個人。

記得一次他從日本旅游回歸，召我到他的辦公室，我以為有什么重要教誨，原來他要我看一件他從日本帶回來的物品。是什么呢？是一個小小的紙盒，內(nèi)里空無一物，用一張紙包著，其包法跟香港的低檔市場通常用的差不多。阿師顯然沒有見過，說：“你看東方人多聰明，為什么我們不知道可以這么簡單地包的？”

我自己生長在香港西灣河的山頭，喜歡在街頭巷尾跑，知道的瑣碎現(xiàn)象無數(shù)，每次跟阿師談及，他總是興趣盎然，問長問短。例如我向他提出的在激烈競爭的市場出現(xiàn)的討價還價行為，他和我研討了多次。可惜十多年前我終于找到解釋后沒有機會向他細說端詳。我也沒有機會向他細說我找到的關(guān)于捆綁銷售與全線逼銷的解釋——以中文下筆是傳達的困難。要是他知道一定會像小孩子那樣左問右問了。

一九七六年，朋友為阿師的榮休舉行第一次聚會——敬仰他的人太多了，為他的榮休或什么的而聚會起碼有四次。第一次我交出《優(yōu)座票價為何偏低了？》，意圖推翻他一九六四年提出的關(guān)于玫瑰碗美式足球大賽的優(yōu)座票價偏低的解釋，他讀后沒有說什么。但三十年后的二○○六年，我寄他一本自己的英語論文選，其中有玫瑰碗與優(yōu)座票價偏低之文，他回郵大贊該文——只贊該文！

阿爾欽的小孩子好奇心影響了我自己整生的經(jīng)濟研究的取向。由他指導寫《佃農(nóng)理論》時，在文中我提到一種英語稱為citronella(香茅)的植物，其產(chǎn)量在臺灣土地改革初期急升，而我的理論清楚地解釋了為什么這種香茅的產(chǎn)量急升。阿師對該香茅極感興趣，要我跟進種植的細節(jié)。

為了興趣與滿足好奇心而做學問是不能不管細節(jié)的。從出道到今天，我不重視政府或機構(gòu)提供的數(shù)據(jù)，也不重視統(tǒng)計學的回歸分析，但重視細節(jié)。這主要是源于阿師的永遠像孩子那樣提問的影響了。不知細節(jié)經(jīng)濟學難有趣味，而沒有趣味做學問沒有意思。

在個性上，阿爾欽和我是兩個很不相同的人。他謙謙君子，正如科斯寫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典雅。天下沒有誰會這樣看我！然而，阿爾欽是我敬重的老師，學不到他的典雅也學得他作為學者的操守：我們追求的是真理，責任是解釋，可以提出政策建議，但除了這些前面就劃著一條線，跨越就不是學者的行為了。這些年為了一點關(guān)心在中國改革的問題上我寫了好些文章，偶爾破口大罵，但阿師劃下來的界線我沒有跨越過。另一方面，盡管因交易費用與權(quán)利界定的看法我多次提到科斯，但解釋的方法，細節(jié)的考查與不越線的操守，主要還是阿師教的。

當年在洛杉磯加大的經(jīng)濟研究院，要找阿爾欽研討不容易。這使同學們覺得阿師有點不近人情。起初我也以為是，后來知道不是。如下故事是真實的。

一九六七年初我寫好了《佃農(nóng)理論》的第一長章(是后來出版時的第二章加第三、四章的局部)，突然收到香港的來信，說比我年長一歲的哥哥死了。我知道母親最愛這個絕對值得愛的哥哥，想母親一定傷心欲絕，于是考慮放棄論文，回港照顧母親。當時我在長灘大學作助理教授，駕車到母校找老師赫舒拉發(fā)，對他說哥哥的不幸，要回港照顧母親。赫師回應說我的論文進展得那么好，放棄可惜，但他會與有關(guān)的委員考慮，讓我只憑那第一章拿博士。

那天下午去找阿爾欽，要跟他說上午我對赫師說的。阿師顯然知道我的來意，先開口，說：“不要告訴我你的私人問題?！蔽矣谑鞘裁匆膊徽f，離開了。過了一天，我在長灘收到阿爾欽寄來的信，附著一張五百美元的支票，信上只有簡單的兩行字：“這五百元你可以買糖果吃，或可聘請打字助手，快點把論文寫完?！蹦菚r五百元是我稅前的一個月薪酬，不是小賬。我還有什么選擇呢？后來不到兩個月我把論文寫完，阿師說是奇跡。今天我感到遺憾的，是當時不應該把該支票兌現(xiàn)，花了那五百元。要是該支票還在，讓子孫與同學們看看，是多么值得驕傲的事。又或者拿出去拍賣，一紙支票有機會傳世。

今早跟阿師的太太與女兒通電話，她們說阿爾欽是到了一個更好的地方。

二○一三年二月二十一日晚

(五常按：同學們要品嘗阿爾欽的驚人天賦，可拜讀他出道時的一篇文章：Armen A. Alchian, "Uncertainty, Evolution and Economic Theory,"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June, 1950)?？扑箤Υ宋牡脑u價：It was clear economics had a new master.)。

(楊懷康補筆：一九七八年有幸跟阿爾欽和張教授請益。那天阿爾欽指著張教授向我跟侯運輝說：“I was once his teacher, now I am his student.”這句話三十五年來一直縈繞腦際，“學無先后，達者為師”者何？阿爾欽老師給我補上這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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