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連跳悲?。哼t暮代工業(yè)與90后新生代的沖撞

2010年05月21日 22:54
來源：經(jīng)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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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杰華李保華

5月21日清晨，21歲的南鋼站在深圳龍華富士康F4棟樓上，縱身一躍，輕飄飄地墜向地面。這個年輕的生命瞬間被黎明的黑暗吞沒，4：50，南鋼死亡。

當太陽升起的時候，龍華富士康的南大門口，與往常一樣人潮涌動。富士康的常規(guī)性招聘依然吸引了幾千人，排隊人群中不乏富士康的老員工，看來他們都未被這個清晨出現(xiàn)的轟動全國的富士康“第十跳”所嚇退。

在過去的半年中，已經(jīng)有十位富士康員工跳樓自殺，造成八死二傷的慘劇。連續(xù)自殺的背后，一面是富士康在代工領域的過度競爭造成毛利不斷下滑，當速度已經(jīng)成為富士康掌門人郭臺銘語錄中排在首位的關鍵詞時，這就要求他必須把機器開得更快；另外一面是廉價勞動力雖然依然存在，但是賴以支撐富士康帝國的新生代90后打工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深刻的心理和生理變化——他們更加嬌嫩但是更有欲望，這就要求富士康必須改變依靠簡單粗暴的半軍事化管理方式，

進行更加人性化的管理、提高待遇，但是這必然犧牲部分效率?！肮と丝偸且鬂q工資，客戶老吵著要降價”，以低廉勞力及“鐵血”管理造就的富士康代工輝煌在中國正日漸遲暮?！笆B跳”反射出的不僅是富士康一家企業(yè)的問題，更是中國舊有經(jīng)濟增長模式與新生代勞工之間的格格不入，“只不過問題在富士康引爆，并像流行性感冒一樣，讓自殺也具有傳染性。

鐵血遇上90后

富士康1988年在深圳地區(qū)建廠，隨后員工人數(shù)以每年數(shù)萬的速度快速增加。這些人被招進來后，就被隨機分配到宿舍中，然后經(jīng)過簡單的培訓后上崗。他們像是“被植入了電腦芯片的人”，每天都在接受同一種指令，到固定的地方吃飯、上班、睡覺。

僅深圳一地，富士康就有42萬名員工。他們來自不同地區(qū)，其中85%以上是“85后”和“90后”的年輕一代。富士康有個默認規(guī)則，超過28歲的不要。生產(chǎn)線員工基本都是90后，18到22歲居多。

“12年前到深圳富士康工作時，園區(qū)不足現(xiàn)在的五分之一，員工不足5萬人，但每年數(shù)萬人的增長速度使這里迅速成為世界上人數(shù)最多的工廠之一。富士康管理的不像是一個企業(yè)，而像一個縣城?！痹诟皇靠倒ぷ髁?2年的富士康集團衛(wèi)生部部長芮新明說。

過去的20多年間，郭臺銘正是用準軍事化管理的“鐵血體制”，成功地讓幾十萬工人為他構筑了富士康的全球代工帝國。但當走下坡路的代工產(chǎn)業(yè)和一群無根但自覺充滿了希望的年輕人走到一起時，悲劇無可避免。

“十連跳”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生產(chǎn)線上的普工；另外一種是本科畢業(yè)后進入富士康的新干(儲備干部)。

“生產(chǎn)線上的普工的直接領導一般30多歲，是從年齡比較大、工作時間比較長的一線工人中選拔的，一般都沒什么文化，管理方式簡單粗暴，與生產(chǎn)線上的90后也很難溝通，經(jīng)常罵人，口頭禪就是你媽的，很多小女孩都被罵哭了”，富士康的一位內(nèi)部人士說。作為基層管理者的線長和課長由于沒文化，基本很難往上升，又被中層領導的臺灣人看不起，受氣后經(jīng)常拿下面的員工發(fā)泄。

而對于剛從學校畢業(yè)的新干來說，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理想照不進現(xiàn)實。

“本科剛畢業(yè)進富士康一般是二級工程師，拿到手的工資在3000元左右，正常情況下兩年升一級，工資水平直接和級別掛鉤。不過8級以上的經(jīng)理很少有大陸人”，富士康一位大學畢業(yè)的員工說。郭臺銘本人是十四級工程師。

新干對富士康的期望太高，覺得富士康是世界500強企業(yè)，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每天做的都是簡單重復性的勞動。而且他們很多人還背有數(shù)萬的學校貸款和整個家庭的希望。

社會在變，人的精神狀況也在變，芮新明明顯感覺到這種變化。他記得，以前老一代的員工辭職，辭職前都要到各個崗位辦理手續(xù)，收拾鋪蓋等行李三天才走完程序。而現(xiàn)在90后的辭工不想干了轉身就走，既不打招呼，也不要行李，甚至工資都不要。

“富士康的管理是越來越人性化，但是社會的變化更快更劇烈。90后自信但是脆弱，叛逆但是又自閉不愿溝通，很多措施你根本就來不及實施他們就直接跳了，”富士康的一位資深臺籍人士說，“‘十連跳’讓郭臺銘開始反思，反思的是中國所有社會學者都在反思的問題。幾億的新生代打工者正面臨相同的困局，只不過問題在富士康引爆，并像流行性感冒一樣，讓自殺也具有傳染性。

而富士康的一位心理治療人士認為，“為什么短時間里那么多人選擇了跳樓，這和媒體的放大效應有關系，自殺成了一種解脫的方式。這是媒體應該反思的。

90后的心理困擾

如果富士康不加班，你還愿意去富士康嗎？對應聘富士康的普工來說，這是個連想都不用想就可以直接否定的問題——沒有人愿意在深圳拿一個月只有960元的底薪。

在富士康員工手冊的郭語錄中，速度已經(jīng)成為“富士康賣什么”這個問題排在首位的關鍵詞。正是基于速度，郭臺銘曾自豪地說，一個模具別人一周出成品，我24小時就可以搞定。

速度造成的加班讓生產(chǎn)取代生活后，以90后為主流的員工精神健康問題成為富士康的痛。

這種精神上的糾結在“第九跳”員工梁超身上表露無遺。在一份由富士康遞交給中央有關部門的情況簡述中，對于梁超的死因有這樣一段描述：1989年出生，安徽人，2009年11月進入富士康，為一線作業(yè)員。

“梁超為基層員工，平時個性外向，無任何精神或情緒異常記錄，當晚值夜班，晚八點向領導表示有一點感冒要請假休息，領導批準并要他盡快去醫(yī)務中心看診。領導同時告訴他，白班有線長出缺，是否愿意升職當白班線長，梁超許諾并高興離開。

就是這樣一位本有升職希望的年輕員工，在離開后一去不返，從宿舍樓7樓樓頂躍下，當場身亡。

富士康內(nèi)部人士透露，富士康現(xiàn)在每天還有20多例情緒異常的員工。“有個小女孩和男朋友一起看了恐怖片，本來她男朋友也不喜歡她，讓她覺得沒安全感，她看完后說怕鬼，不敢睡，現(xiàn)在一天只睡一兩個小時，睜眼閉眼都想著鬼?！避切旅髡f。

芮新明認為，不適應環(huán)境是員工情緒異常的根本原因?！氨热缬袕霓r(nóng)村來的孩子不知道馬桶怎么用，被同宿舍的人嘲笑，他就受不了。一般來說，新員工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才能適應新環(huán)境”

而深圳顯然有其特殊的地方?！吧钲诖蚬さ亩际峭鈦砣?，他們想我是來賺錢的，回去是光宗耀祖的，你不讓我加班掙錢我還不干，人家都是來努力追逐夢想的，自然壓力更大?！备皇靠档膬?nèi)部人士說。

深圳當代社會觀察研究所所長劉開明認為，富士康所面臨的問題正是“轉型中國”問題的縮影，數(shù)十萬人口遷移，卻沒有相應的社會管理機制配套，戶籍制度、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等障礙仍把外來打工者們遠遠地擋在了城市之外?！案皇靠怠鴺恰录凵涑鲋袊?jīng)濟、社會轉型中面臨的一些迫切問題，外來打工者社會權益、生活權益的欠債已到了不得不還的時候。

“十連跳”也給整個富士康管理層籠罩了一層沉重的心理壓力，但這不僅限于來自自殺員工家屬及社會公眾的壓力，同時還會摻雜著一些奇怪的事情。

芮新明對本報表示，“九連跳”后，一些奇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先是有員工威脅，如果不給換工作就跳樓，不是有10萬塊嗎。有人甚至拿自殺做談判的籌碼?！耙粋€女員工說，我要養(yǎng)家糊口，要養(yǎng)父母，不給就跳，最初的開價是30萬，兩天后的要價是108萬，已經(jīng)糾纏一個禮拜了。富士康已經(jīng)通知了她的家屬，但是她的家屬不來。

代工的黃昏

現(xiàn)在，富士康正在設計在宿舍樓下的鋪網(wǎng)模式來阻止跳樓，這項工程將耗資上億。為了讓員工的壓力得到排遣，富士康還專門設計了發(fā)泄室，打擊橡皮假人，并展開針對員工心理干預的預防措施，開設了一個有十幾個接線員的心理咨詢熱線。

但如果問題的根源不僅僅是富士康在管理機制上出了問題，這些補救措施可以起到的作用仍然有限。代工業(yè)日薄西山與中國經(jīng)濟增長模式的轉型才是這場悲劇幕后的動因。

依靠代工業(yè)務起家的富士康，已經(jīng)成為中國最大的出口企業(yè)以及世界最大的電子產(chǎn)品代工基地。

但是2008年終結了富士康的成長神話。毛利的大幅衰退和訂單的減少讓整個富士康科技集團2008年稅后凈利比前年銳減了83%。

為了應對快速下滑的利潤率，郭臺銘罕見地食言，開始生產(chǎn)筆記本、主板等自有品牌，并通過繼續(xù)擴大規(guī)模實現(xiàn)規(guī)模效應、改善供應鏈和自建渠道來提高利潤。

富士康的轉型有更多的被迫成分，整個代工業(yè)都已臨近黃昏。“1990年廣達代工筆記本的時候，毛利是20%-30%，現(xiàn)在不到5%；富士康代工的PC在2000年的時候，毛利是10%，現(xiàn)在不到3%”，富士康的上述資深臺籍人士說。與毛利急劇下滑相反的是，用工成本飆升?！?004年普通工人的基本工資是500多元，如今深圳即將實施的新工資標準在1000元以上，5年時間翻了一倍”

客戶要求降價，工人要求漲工資，在這個夾心餅干中，富士康開始向中國內(nèi)地人力成本更低和稅收更優(yōu)惠的地方流動。據(jù)富士康內(nèi)部知情人士透露，富士康的FHWLBG事業(yè)群主要服務于NOKIA和MOTO，正準備向河北廊坊搬遷，“富士康和深圳簽的稅收優(yōu)惠即將到期，廊坊給富士康的優(yōu)惠力度非常大，只有富士康在深圳現(xiàn)在稅收的45%”

定位于全球產(chǎn)業(yè)鏈最底端的代工業(yè)，在廉價勞動力的比較優(yōu)勢夢想逐漸破碎后，讓富士康的管理層也看不到希望，富士康一位臺籍管理者說，“代工肯定是個夕陽產(chǎn)業(yè)，什么時候中國13億人共同富裕了，就不需要代工了。